曾庆雨:花颜已槁舞榭留——娇儿薄(读《金瓶》说女人之二十四)
待到偷金镯子的事情结束,李娇儿回房里,她的侄女儿,丽春院新的头牌红妓李桂姐,对李娇儿在西门府的低调姿态直是埋怨:“你也忒不长俊。要着是我,怎教他把我房里丫头对众拶忍一顿拶子!又不是拉到房里来,等我打。前边几房里丫头怎的不拶,只拶你房里丫头?你是好欺负的,就鼻子口里没些气儿。等不到明日,真个教他拉出这丫头去罢,你也就没句话儿说?”
可李桂姐的一通煽动,并不能使李娇儿生出一点激动不平之情。李娇儿的麻木情状,让她的侄女李桂姐也无可奈何:“你不说,等我说。休叫他领出去,教别人好笑话。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,两家一似狐狸一般,你原斗的过他了!”
然而,与人斗狠争风,李娇儿对此的热衷,此时已绝对不及花名正盛,炙手可热的侄女李桂姐。李娇儿以沉默来对待西门庆对她二房的轻视,而对于李桂姐的不忿,李娇儿仍以沉默不语作答。
在这沉默中,使人感到了李娇儿一种心如死灰的悲哀。李娇儿在西门府过活,不过是一具能行动会言语的肉身罢了。一个丧失了人本能的喜怒哀乐情感体察,消失了远近亲疏心境表达的欲望,这是另一种形式上的人的恐怖生活。
李娇儿虽然可以用冷漠的态度来对待西门庆的对她的冷淡,虽然可以凭借她不同于府里那些妻妾们那样明里暗的较一日之恩宠,但是出于妓家的生存本能,李娇儿对两件事是非常重视,且是严肃对待的。
这第一件事就是名头。
李娇儿和所有的从良妓女一样,最忌讳有人提及与妓相关的词语。这种悖反心理,造成了李娇儿近似病态的敏感。
潘金莲刚进府不久,西门庆因包占李娇儿的侄女李桂姐而长住丽春院,潘金莲便口口声声“淫妇”长,“淫妇”短地骂不绝口,李娇儿对此是当然地记恨于心。所以,她伙同孙雪娥把潘金莲趁西门庆不在家,暗地里私通三房孟玉楼房里小厮的事儿,一状告到了西门庆的面前,她就是想要置潘金莲于死地。
潘金莲虽说在庞春梅和孟玉楼的维护下,总算逃过了这一劫,但仍被西门庆鞭打了一顿。潘金莲被打,在西门府中丢了自己的脸面,这让潘金莲也稍稍减了些狂妄的势头。
对此,李娇儿心里是暗自高兴,她可是不会在乎吴月娘所强调的什么“家反宅乱”,要安定和睦那一套。
作者所著《商风俗韵:金瓶梅中的女人们》
至此,李娇儿与潘金莲结下了很深的梁子。为人尖刻挑剔的潘金莲,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妓家出身的李娇儿。潘金莲时时骂人就把“淫妇”、"粉头”的词儿挂在嘴边,在言语上也是常常有意无意地刺激李娇儿。只要一有机会,潘金莲就要揭李娇儿妓女出身的疤。
一次,西门庆从外面回来,进门见潘金莲和孟玉楼打扮得十分俏丽,便戏言道:“好似一对儿粉头,也值百十银子。”这潘金莲立即回嘴:“俺们才不是粉头,你家自有粉头在后头哩。”(第十一回)
不仅潘金莲如此,就是庞春梅在言语上也对李娇儿有所挤兑。西门庆让李娇儿的兄弟李铭到府里教庞春梅弹琵琶,李铭教习时因略微按重了一点庞春梅的手背,被庞春梅说成是调戏她,西门庆为此,很有一段时间不让李铭进西门府内。
李娇儿自然是大大地吃了个哑巴亏,庞春梅让李娇儿狠狠地丢了她西门府二姨娘的面子,可这明白的委屈,李娇儿还无处去申辩。当然,李娇儿出身烟花之地的经历也不是白混的,她自然不是个吃素的主儿,只要一有机会,她就一定会给潘金莲和她的五房射出暗箭。李娇儿告状让潘金莲挨了西门庆的鞭打,那只是小施手段的一次。
潘金莲的五房与李娇儿的二房之间已是结怨难解,可在西门府里动辄以“淫妇”、“粉头”骂人的,岂止是潘金莲和五房的人呢?李娇儿想要堵住这府里人的悠悠众口,又谈何容易?别人不说,就大娘子的吴月娘也是动辄把“烟花”、“淫妇”等词挂在嘴上说的。李娇儿能认真得了一个,却认真不了另一个,她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。
这第二件事就是敛财。
因为,在妓家的行业原则里,一切都是假的,惟有钱财才是真的。妓家从业的行规之首,就是要会敛财,这钱财得到的多寡,那是衡量一个妓家女名气高低,人气旺衰的重要标志。在李娇儿身上,笑笑生把这一妓家特性刻画得是入骨三分。
在写众妻妾不时凑份子喝酒一事,李娇儿从来拿出的都是几钱碎花银子,还没有一次是够数额的。由是不难推想,当初李娇儿在掌管府中日常开销的钱账时,断断是给自己落下了不少的银两。看来,西门庆把账转给孟玉楼管,倒还不仅仅是对人宠爱与否的问题。
对妓女而言,唯有钱财的聚敛,才是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的唯一认定标准。妓女对钱财的计较,犹如社会中普通人对自己的社会身份和地位认可的注重一样。钱财是妓女身价的标志,也是妓女在那个风月场所里地位高低的标识。见钱心动,已成为李娇儿的一种无意识,成了她的一种本能行为。
与孙雪娥的境况相比,李娇儿并不缺少零花钱和私房钱。可李娇儿不仅平时显得吝啬抠门儿,而且一遇到有机会她可以顺手牵羊地拿钱时,她是绝不会手软腿抖的,也决不会错过这样的时机。
西门庆刚咽气时,“孟玉楼、潘金莲、孙雪娥都在那边屋里,七手八脚替西门庆戴唐巾,装柳穿衣服。”(第七十九回)临近生产的吴月娘忙着开箱拿银元宝,让她的二哥,人称吴二舅的去给西门庆置办棺材。
就在这时,吴月娘要生产了,孟玉楼让李娇儿守着有点昏迷的吴月娘,赶紧去叫小厮请产婆。李娇儿看见钱箱大开着,便把大丫头玉箫支走,偷偷拿走了五大锭元宝,这少说也是三百两银子。
李娇儿这时已经开始为自己离开西门府,给自己提前拿到了赎身钱。孟玉楼回到上房,见李娇儿“手中拿将一搭纸见了玉楼”,这样快速的动作,方可见李娇儿并非是个“死人”,在搞钱的心计上,李娇儿比谁都更活络、更细致,更敏捷。然而,李娇儿真的是在名头与钱财之外,便是心如止水的人吗?非也。
李娇儿的风月手段虽不及潘金莲,但她也是个曾经阅人无数的头牌红妓。李娇儿在西门府里做出的超然姿态,只是为使自己显得低调,不引人注意罢了。实际上,她的私生活并不寂寞。因为吴月娘的二哥,西门庆的二舅,西门庆十分信任的店铺主管的吴二舅,就是李娇儿那些年里的旧嫖客。
在西门府,这吴二舅与李娇儿二人那是老鸨儿遇上了旧时客,方便时也暗通款曲的。李娇儿与吴二舅之间老相识的关系十分的隐蔽,直到西门庆死后,才不小心被潘金莲发现他们俩之间的熟识程度非同一般。
潘金莲对孙雪娥说,在西门庆出殡时,她见李娇儿与吴二舅“在花园小房内,两个说话来。”李娇儿竟然是在西门庆死后,才被钻头觅缝、寻人隐私的潘金莲发现她的私情,这掩人耳目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。
潘金莲之所以要对孙雪娥说李娇儿的事,分明是想利用孙雪娥嘴快的个性,加之又身居厨房,这一西门府里的信息聚散地的优势,想让吴月娘知道,她的哥哥与她老公的女人有染。再加上庞春梅在孝堂中“又亲跟看见李娇儿帐子后,递了一包东西与李铭,塞在腰里,转回家去”(第八十回)的事也被嚷嚷了出来。
此刻,已是以铁腕儿治家的吴月娘怎会不晓?吴月娘把吴二舅叫来臭骂了一顿,并再不许这位哥哥进后院来,又吩咐不许李娇儿的兄弟李铭再进府门。
李娇儿与吴月娘的矛盾公开之日,也是她离开西门府之时。李娇儿让潘金莲发现她和吴二舅之间有私情,那并不是李娇儿的一时大意,而是她的故意所为。
西门庆一死,丽春院里的鸨娘姐姐,就叫李娇儿的两个侄女以送丧祭祀为名,进入西门府里,把他们李家为李娇儿“铺谋定计”的内容,悄悄地告诉了李娇儿:“俺妈说,人已是死了,你我院中人,守不的这样贞节!自古千里长棚,没个不散的筵席。教你手里有东西,悄悄教李铭捎了家去防后。你还恁傻!常言道:扬州虽好,不是久恋之家。不拘多少时,也少不得离他家门。”
李家姐妹的这番话语,表达的是地道的妓家心态和妓家行为观念,也是妓家特有的生存法则和价值判断。但李娇儿十分明白,真要“防后”,西门府绝对要好过那虚情假意的丽春院。如果再进妓门,她李娇儿已是今非昔比,丽春院更不是她的久留之地。所以,李娇儿没有做出什么表态。
西门庆出殡时,两个侄女又向她传来消息:“妈说你没量,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,不消只顾在他家了。你又没儿女,守甚么?教你一场嚷乱,登开了罢。昨日应二哥来说,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,要破五百两金银,娶你做二房娘子,当家理纪。你那里便图出身,你在这里守到死也不怎么。你我院中人家,弃旧迎新为本,趋炎附势为强,不可错过了时光。”(第八十回)
在侄女们话中的诸多信息里,只有这做张家二奶奶的前程安排,才深深打动了李娇儿的心。她开始有计划地挑起和吴月娘的矛盾,也才有了潘金莲窥见私情的惊人发现,才有了庞梅梅看见李铭拐带财物的行迹败露等等。
可见,李娇儿把一切变数都尽在她的掌控之中,全部事情都在按她的节奏走,她支配着所有与她有关事情的发生和发展,此时此刻的李娇儿,哪里是什么“死人”呢?
李娇儿终于轻轻松松地走了,她把预感到人走家散的悲伤,留给了大房的吴月娘。李娇儿如愿以偿,她又一次以三百两银子的身价,从丽春院再次风风光光地出嫁,一顶花轿把她抬进了张二官人的府邸,李娇儿做了张家的二奶奶。
之后,当她听说张二官人想把潘金莲也娶过来时,李娇儿便对张二官人说,这潘金莲是如何勾引小厮,如何私通女婿,这使张二官人立刻打消了娶潘金莲的念头,这也是促成了潘金莲后来死无葬身之地的原因之一。
从这个意义上说,李娇儿最终还是战胜了潘金莲,报了她在西门府做二姨娘时,被潘金莲一房羞辱的刻骨之仇。
李娇儿如何走完她一生的路?她的人生结局当如何?《金瓶梅》中并无交代。但从吴神仙给她相面后的谶语:“额尖鼻小非侧室,必三嫁其夫;肉重身肥,广有衣食而荣华安享。肩耸声泣,不贱则孤;鼻梁若低,非贫即夭。”(第二十九回)
可推想,虽不知李娇儿鼻梁的高低如何?但李娇儿有三夫之命,她不能与张二官人终老,还有一嫁可待,且晚景是孤单无依,这已是她的命中定数。
从西门府到张门府,李娇儿始终都是二姨娘的身份,张二官人娶她的目的,不过是想用她来向清河县里原来追捧西门庆的那帮人炫耀,表明他张二官人将是清河新势力的标志性人物,以展示他将全盘接手西门庆生前的种种经营和利益,这其中当然要包括西门庆曾经的女人们,李娇儿就是这张二官人全盘接手西门庆势力的一个明证。
李娇儿,这个人类社会发展畸变的遗留产物,这个烟花世界养育成就的佼佼者。她虽有一副婉转动人的歌喉,却没能唱出人生中美妙的生命旋律。她既无法安于妓女的生活状态,又不能回归到常态的家庭环境。
于水绘金瓶梅人物
李娇儿的一生,只能在社会和家庭的夹缝里苟且,在世理人情的胶着中蹉跎。烟花女子的种种算计,也给不了她一丝丝的温暖去捂一捂那冰冷的心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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